子拓门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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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些REPO,随感和胡说八道

爹与剑

爹与剑

BY子拓门下



我小时候有个怪癖,喜欢吃书,吃是字面意义上的吃,丢进嘴里反复咀嚼的那种。


我通常把书页没有文字的部分撕下,揉团,和唾液混合在一起,用牙齿研磨用舌头搅拌,纸团从上颚擦过,从舌底滚过,复制着最普通食物的活动轨迹——仿佛这样,植物纤维就会被打回原形,使我在吸吮时能品尝到现在已经完全回忆不起来的香香的滋味。物尽其用后,我将纸团吐出,书桌上留下几撮湿漉漉的小球,我的一千零一夜又多了几个狗啃过的故事。


现代专家说儿童吃书行为是因为缺乏某些元素,我认为有理但不可尽信。我那时不愁吃穿,物质基础勉强支持上层建筑天马行空,且在下年龄虽小还是懂得可持续发展,撕纸时会下意识避开铅字以保来日阅读不成残本。总之,作为一个吃书人,我有节制,有原则,有目标。


目标当然是吃到口感上乘的书,前提是不挨打。论口感,纸薄的比纸厚的更柔软,便宜的比贵点的更多汁,我偏好旧书,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为最佳——世纪末的精华,不早不晚,火候正好。而我爹恰恰有这么一大书柜的藏书,蹲于玻璃推门之后,鳞次栉比状。


那些书按照厚薄而整齐排列着,黑字加粗的陆小凤们在最高一层彼此拥挤,镂空花体的楚留香传奇则立于中间一层,图案风骚但不显俗气。书脊的颜色朴素纯粹,深红浅棕,或者赤黑。匆忙扫扫,似乎每一本都同属于某个低调而复古的系列:碧玉刀,圆月弯刀,飞刀又见飞刀;长生剑,流星蝴蝶剑,多情剑客无情剑——满眼刀剑,骇煞我也!尤其是父母不在家的晚上,看电视必开的顶灯投射下昏黄的光线,稍微抬头仰望便被玻璃晃得睁不开眼。那时的书柜沉默地伫立在我面前,有着我不敢逾越的高度,无法直视的护盾,宛如一尊气势浩大的巨兽,透明的脸颊中隐约可见些汉字肢体,也净是锋利的钩提与横劈。我感觉自己被笼罩在晦暗而浓重的阴影中,甚至不敢轻举妄动,只怕一个不小心,就会从书缝深处迸发出腥风血雨的浪潮。


因此,大家喜闻乐见的“小孩吃书活该挨打”的戏码从未在我家上演。微妙的压迫感加上过剩想象力,我始终没有对我爹的藏品出手,真真是感谢大侠,感谢古龙。


实际上我通常读封面花花绿绿的儿童文学,极少单独和书柜打交道。老家没有书房,所以书柜被安置在父母的房间里。它的下层是储物门,中间摆放着母亲的杂物,平时没人会去挪动书柜上层的东西,偶尔要取我的玩具还得靠大人帮忙。


直到中央六台开始播放陆小凤的系列电影,吃书的小朋友也长到了踮起脚尖搞好摸到玻璃推门的年龄,我才开始好奇和折腾。陆小凤的经历很吸引人,高手们的招式十分酷炫,白衣侠客无往不前,加上潇洒宏壮的配乐,复杂的江湖恩怨不再是令我畏惧的存在,而是更为带劲更为酣畅淋漓的一场感官体验。


于是电影展现的浓缩而颇有悬念的片段,深深迷住了我这孤陋寡闻的小屁孩。我向老爹吐槽,那位主演长得好像你哦。可是我爹表示陆小凤有四条眉毛,电影拍得再好也不及原作,甚至高兴地向我安利他的藏品们。


“想看就随便去拿。”我爹眉飞色舞地说。


可惜以我当时的文化水平理解起古龙先生的书还是有点难度。我在刀刀剑剑里挑来挑去,拿起本爹评价很高的楚留香传奇,随性翻开一页,竟读到出浴美人赤身裸体向男主角走来。现在看来,古龙先生的语句并无不妥,并非露骨,大约是寥寥几笔画面感太强,给予我太刺激的冲击,吓得我啪得一下合上书逃之夭夭,从此把楚留香归为了小黄书之列,再也没碰过。回想起来实在好笑。


不过我还是断断续续看了些故事,其中印象最深的《浣花洗剑录》。单纯觉得这书名取得很美:花或是娇艳欲碎的花,或是残败枯萎的片,无论哪种都别具一格;如果浣洗者是肤白的小女儿家,那则更妙,皓腕玉臂凝霜雪,流水淌过细嫩的皮肉清凉舒畅,穿过花与剑的交叠慢慢浮现出温和的光,一半是风情,一半是危险,这种气质简直教人欲罢不能。但这本书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,唯一能背出来的,结局处反派白衣人被主角一剑贯穿,死时望着天空悠悠说道“你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是多么寂寞”。起初读罢有种如释重负的怅然,接着回味时越来越觉得是戛然而止,有什么话没有讲完,心里很不爽。后来我爹评价说这本应该是古龙徒弟的代笔,谈不上经典,我也不再纠结那份挠人的空落落了。


我接触藏书时正是传统武侠片集大成的总结时期,和老爹一起看中央六台的《中国武侠电影人物志》更加丰富了我对整个传统武侠概念的认识。少年情怀总成歌,歌中有忠肝义胆与侠骨丹心,再软的小屁孩拿起木头剑也自觉自己是无人可敌的侠客,可以挑战闯荡一番。我听爷爷讲他年轻时摔跤的故事,讲他看到过的铁砂掌练法,听得津津有味。我爹乘此机会骗我说他知道如何练成轻功,首先要浑身绑满沙袋倒着跑,从我家跑到河边的音乐广场然后再跑回来,这样每天跑九九八十一趟,连续跑九九八十一天,就可以练成轻功。我真的傻乎乎地相信了。我说,爸我要用你的沙袋。我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答不行,沙袋上全是灰,弄脏衣服你妈又要骂你。


沙袋是我爹自己做的,我见识过,光是绑在一边腿上的就非常重了。里面灌满了河沙,分量很足,但也不能用水来清洗,这么多年就懒得打理就一直放在角落里招灰。


我还问过我爹,既然你知道练轻功的方法为什么你没有练成呢?我爹说因为自己没有坚持。长大之后的我知道这当然是假的,世界上没有真正的轻功,只有向往轻功的人。光看那一书柜的古龙作品就知道我爹少年时有多迷恋武侠,有些书内页还零散盖印着他的名字,过去的书不算便宜,他也许是怕把书给弄丢了。


我曾经很奇怪我爹为什么只买古龙的书而不见金庸。我爹摊手道都买了啊,只不过书柜放不下,很多书都放在二伯那儿或者密封的箱子里。我从未见到过爹口中的那些书,他不是藏起来了,而是没有精力去看了,即使是书柜中的那些偶尔摊开也全赖我的翻阅。再后来拆迁搬家,我正好在外地念书没有机会见证沉睡群书们重见天日的场景,更不知道家人是如何处理那些老书的——可能贱卖了一些,可能扔掉了一些,最后来到新家的只有堪堪几摞。它们一如既往布满灰尘,被我妈擦干净放到没有玻璃推门的新书架上,在我下一次回家时又变回到布满灰尘的模样。


那些被爹留存下来的书有讲实用跆拳道的,有介绍家庭常用医药偏方的,但更多还是古龙先生的刀刀剑剑。听说我爹念高中时理科是很好的,可惜天天看武侠小说,“全因为这些闲书”,最后没有考上好大学。所以我爹对一切可能沉迷的事物持反对态度,小学老师不准我看哈利波特变成了中学老爸不准我看武侠小说,明朝那些事也不准,更别提需要充钱的网络游戏。如今我快从大学毕业了,是个爹常说的有自制力的成年人,我可以毫无忌惮地向他推荐自己喜欢的网文,可以花大把时间把玩闲书,也可以和我爹一起聊着书略微追忆一下彼此的年少时光。


不久之前我还问我爹,古龙的小说他最喜欢哪本。他说还是小李飞刀,李寻欢这个角色最悲情最有味道。我想,爹偏好的口味还是没怎么变啊,这些文人浪子,历史车轮,惊鸿激浪又与他现在欣赏的天天追更的网文有多少偏离呢?万千故事最终落到一个人字,深刻的深刻,真实的真实,大我小我皆催人动心。


我不觉得失望。不读书的人很多,像我爹一样过去拥有早不再拿起的人也很多,成长是逐渐剥离外壳丢失信仰的过程,遗憾是这一过程无法摆脱的附属品。


这个时代或许变得太快,传统熠熠生辉的内核跟不上日新月异的速度,不得不缓缓退隐,退隐到霓虹灯背面的缄默里。可是读书人的力量在于他永远不会丢掉读书的能力,传统的之所以被称为美德是因为它在人类的想象中生生不息。只要用心,在一堆时代的垃圾中,你还能翻找出少年情怀的余烬。


如果我指着我爹的青春问,老汉儿,我看一下你的这本书嘛?我爹还是会说,你看嘛,想看就随便去拿。然后,兴许下一秒,爹就帮我伸出了手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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